06. 我们通常把这种行为,叫做自欺欺人
这天气实在太过无常,分明已经近三月,合该是渐渐步入春天了,昨天清晨起,无端端地就开始簌簌掉起雪星子来,而后愈演愈烈,险些酿成暴风雪。
交通一度陷入瘫痪,若非这时候马路上此起彼伏的汽车喇叭声,真是想不到原来这个城市也还会有这样多的人啊。
庄恕被陈亦度约出来的时候正是中午的午休时间,此刻雪已经停了,天亦初霁,太阳撕破了遮挡视线的铅灰云块,将天幕照耀成一片烁金流光的模样,怔然之中,倒也会叫人产生暮色四合的黄昏之感。
陈亦度说要见面的地方着实有些偏僻,尽管在这城市也算生活了半年,这里也不大,偶尔饭后散散步一小时往往就是半个市区。可奈何寻找起这样一个不知名的,甚至没有标志性建筑物的地点,只让庄恕觉得头大。
后来他自然是记得了这个地方,这个地方也最终牢牢地刻印在他的脑海里。
那一日庄恕的不告而别,似乎未曾在陈亦度的心中留下些许痕迹,因而他也仍旧是往昔的眉眼,笑起来的时候眼底也满满都是喜色。
忽然间很想问他,喜不喜欢那只表。
却又忽然间胆怯,生怕得到他否认的答案,也害怕看到他抱歉的辞色。
终归还是怯了,面对这个人。
陈亦度塞过来一支巧克力香草的冰淇淋在庄恕手里。
要知道倒春寒倒春寒,更有春寒料峭一说,这天日决计不是该吃冰淇淋的好天气,那冻风甚至都还呼呼地咆哮着,满目植被花木,却仍是冬日里颓败的模样。
庄恕还是伸出舌头舔了一口,冷冰冰的触感一下爬满了他的舌尖,激得他整个人一抖。
眼见着对方这般狼狈模样,陈亦度坐在长椅上笑得前仰后合,合不拢嘴。
陈亦度的身形还是过于瘦的,倒不是如同少年那般纤细瘦弱,肌肉是有些的,就不知道是不是装饰性了。所以陈亦度的手腕也比之较细,如同他的脚踝一般——庄恕都是眼见过的,不过可别想岔了,要知道他二人名正言顺的初次相遇,正是三伏天那会儿,那种天气谁还遮遮掩掩捂得严严实实呢?
陈亦度的笑起来的动作很大,衣袖都顺势往上缩了一下,庄恕的目光不经意便落在他的手腕上。
陈亦度的手腕上戴了一块手表。陈亦度还是习惯左手戴表的,不像自己,惯了右手也不觉得难受。
那块表正是那一日的不辞而别,自己匆匆而惶惶放在他工作室的桌子上的。
心头吊着的那块磐石安然落了地,一种微妙的安心感充斥在庄恕的心头。刮着冷风的天日里,冰淇淋含在嘴里都要麻痹了舌头,冰得都能让人体验一把何谓卧冰求鲤。
庄恕终于明白所谓“心中一暖”究竟是何意味。
“你戴着啊。”终究还是没有按捺下这份心情,于是他只能装作风轻云淡地挑起话题,连那目光也控制得当,刻意不与陈亦度的交汇。
总是在观察着庄恕的陈亦度哪里会放过他这点僵硬又刻意的小动作,偏也要装出一本正经的模样回答:“是呢,眼光还算不错。”
就当做是夸奖了,庄恕默默接受了这个称赞,张口就含了一口冰淇淋,还是一如既往刺激的寒凉在口中化开,险些牙齿都要被生生冻住。
正午的阳光变得越发灼人起来,不再如同早间那般冷凝,暖暖的光束照耀在身上,让四肢百骸都仿佛灌满了温暖,格外舒络。
陈亦度的冰淇淋已经吃的差不多了,此刻他正如一只胖胖的仓鼠一般啃着手中酥脆的冰淇淋底座,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
庄恕想了想,开口问他:“你觉得,追求梦想是一件好事吗?”
想也不用想,陈亦度这样的人,肯定会给一个肯定的答案。
庄恕不假思索,又问他:“那么追求一个不可能的人呢,是一件好事吗?”
坐在身边的人似乎是愣了一下,就连他啃嚼的动作也跟着停滞了那么片刻。
“什么叫做……不可能的人?”他问庄恕。
是啊,什么叫做不可能的人呢?
这世上不可能的事情太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人却比比皆是。
同样,这世上不可能的人太多,非要把不可能的人变作可能的人的人,也太多。
我们通常把这种行为,叫做自欺欺人。
自欺欺人或许还有一个差不多意思的同义词,那就是自食其果。反正说来说去,到最后创造出幻想,又叫幻想骤然崩裂的人,都是自己。
“大概是和不可能的事差不多的意思。”
这是庄恕的答案,可陈亦度并不认同。他拿纸巾擦了擦手,轻轻看了眼身侧坐着的人,却将目光不予停留,渐渐拉长放远。这附近有一大片的树林,树木不高,却格外茂盛,哪怕是这样寒冷的冬日也依旧苍翠欲滴,枝叶上落满了正午暖人的阳光,宛若滴下一大片的金光闪闪,美不胜收。
“我觉得这是不一样的。”陈亦度说,“毕竟事与人,就是不一样的。”
他说得没错,庄恕在心底默默认同了陈亦度,他点了点头却也难言开口。
气氛沉默下来的时候,连风声也消失了,打火机擦开的声音打破了这丁点的宁静,而后飞鸟掠过苍空,在湛蓝的玻璃之下留下细微而不可窥见的痕迹。
庄恕点了根烟,烟雾袅袅从他指间跃起,那一瞬间让他想起了那一日去机场接陈亦度,那人一面搓着手一面从嘴里吐出的白气,也是这般轻柔淡薄,都不用手指触碰,更不用微风吹拂,自己飘着飘着,也就散了。
陈亦度看着他:“你抽烟啊?”
庄恕点头不置可否,复又笑着追问他:“是不是觉得形象都破灭了?”
陈亦度微微摇头,就像自言自语一般絮絮叨叨地说起来:“怎么会呢。不过我不会抽烟,我只会喝酒,我的酒量还不错。”他顿了顿,凝神盯了一会儿燃烧在庄恕指间的那点微渺星火,才又继续,“改天我想学学怎么抽烟。”
“那我也要学学怎么喝酒了?”他乐意顺着陈亦度的话语接下去。
两个人就这么笑了起来。
这之后,庄恕还是选择告诉陈亦度,他说,那个不可能的人就是你。
那个不可能的人就是你,但是。
我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