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萧景琰喝光了碗里剩下的酥酪,心里想着昨夜里虽然睡得不甚安稳,但到底也没感觉到妖怪什么的进来。照理合该找那小厮问问,只可惜这人被吓得三魂丢了六魄,多半是废了。
他正欲出门,被自家贴身小厮眼疾手快地拦了回来。
小厮身上还沾着刚刚萧景琰喷出来的酥酪,一股子甜腻的气息:“我的少爷啊,此刻你可不能去大堂上!”
萧景琰不解:“怎么?我本就没有被妖怪上身,难道由得他们胡说?”说罢也不听小厮再三劝阻,硬是要往外走。
小厮急了,哪里肯让自家少爷往火坑里跳,扑上去一把抱住萧景琰两条腿,一屁股坐在地上,怎么着也不让萧景琰走出房门。
“少爷啊!我的少爷啊!你现在到底有没有被妖怪上身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大家都相信你被妖怪上身了!这不,已经遣三少爷去京都道观里找道士来做水陆道场了!”
萧景琰这下更是搞不清楚了。怎么自己好端端正正常常一个人,既没有发病也没有发疯,他们就信了那个被吓得昏死的小厮三两句话?
萧景琰把跨出去的那只脚收回来,说:“这可太不讲道理了啊!”
小厮见他没了这心,才放心地从地上爬起来,悻悻道:“这府里上下,什么时候讲过道理了?”
虽然话说得没规矩,但是萧景琰心底里还是认同的。
现在出去讲道理肯定是说不清了,只能关在自己屋子里发呆。萧景琰搬了杌凳过来一屁股坐下,左思右想也不明白外头风言风语所说的那条白色的尾巴究竟是什么。
脑中发懵片刻,却又在一瞬之间如同有一双手拨开了阴霾,将一切都显露了出来。
白色的尾巴……白色的尾巴……
萧景琰怎么可能想不到寒山之中,那块磐石之上卧着的那只白狼!
这可真是遇到妖怪了。
萧景琰心内狂跳,说不清是惧是畏,还多存一份侥幸,幸那白狼也懂得人类的“知恩图报”,自己没成为他的盘中之餐。
脑子里想得多了就容易乱,萧景琰还没理清头绪,就已经被自己糖豆一样冒出来的五花八门的设想搅和的稀里糊涂了。
不过这都是些旁的,眼下当务之急该是先从府里逃出去。
萧景琰的目光带了几分狡黠,往面前的小厮身上来回梭巡,嘴角挂起一分狡猾的笑意。
小厮再如何迟钝也该发现自家七少爷这明显带有深意的眼神,只觉得被盯得芒刺在背,混不舒服,却又手足无措。只得默默低下了头,手指按着自己的衣角揉搓起来。
萧景琰顺利地从后门出去,身子往马棚里一拱,一头的草料加黑豆,还混合着一些马粪与泥土的气味,熏得他只想打喷嚏。
忍住…忍住……这时候要是发出声音就前功尽弃了!萧景琰把眼睛从杂草堆里露出来,盯着马棚不远处两个交班的家丁,逮住机会,说时迟那时快,一个健步从杂乱无章的马棚里蹿出来,逃也似的躲到了一旁的矮房后头。
正在百无聊赖嚼着草料的马被方才这一动作惊得不清,抬起蹄子四下踱步,显是焦躁不安的模样,正冲撞了窝在一旁歇息,本就性子燥烈的一匹黑马,一时间马棚里鸡飞狗跳,等那家丁交完班再回头冲进去时,马棚早已乱成了一锅粥。
萧景琰扒拉了一下脑袋,好在刚刚偷偷摸摸溜出来的时候从后厨顺了一顶斗笠出来,恰好遮住他这张刚刚沾了泥土的脸。萧景琰随意抹了一把脸,浑不在意自己焦炭一般的面孔,像出笼的鸟似的跑了。
十七八岁的少年身体正是刚刚长开的时候,此刻又穿着不甚显眼的小厮的衣裳,脑袋上还顶着歪歪蔫蔫的几根杂草,实在引不来金陵城中人们的注意。
委实可怜了被自家七少爷关在屋子里充当替身的小厮,还是第一次穿上这样华贵的衣服,心中惴惴,坐立不安。就怕忽然来了人,再发现七少爷早已逃之夭夭。少爷倒是好的了,只是到时候自己这顿板子,估摸是逃不了了。
萧景琰轻车熟路地往林殊家跑去,心里一面敲着鼓一面组织语言。该如何说明小殊才不会觉得自己是在逗他玩呢?不过最要命的是,万一小殊也相信了自己被妖怪上身这一说法,把自己捆了逮回家又该如何是好?
这还没想好怎么说,就一转眼到了林府。原本门房都是该识得萧景琰的,只是他如今一打扮,倒像是个偷鸡摸狗的小乞丐,那门房见了哪里肯叫他逗留,板着脸只把他赶走了。
萧景琰正想扯着嗓子嚷嚷,一句“我是萧景琰”还没出口就立马给他吞回去了。
如今他可算是金陵城中的风云人物,哪个人不知道他被妖怪上身的谗言?现在这样莽撞的暴露身份可了不得,还没找到小殊就先被羁押回去了!这可万万不行!
萧景琰怂了,打了退堂鼓,又瞥了紧闭的林府大门几眼,还是跑了。
小殊没办法找,回家又是自投罗网。在这人世间好歹活了十七八年的萧景琰头一次为自己何去何从犯了难。
只得找个热闹的茶棚坐下,随便要了一壶茶,翘起腿跟着那群唠嗑的人嗑起了瓜子。好在自己这幅打扮实在普通,这伙人也正热热闹闹地聊着自己被妖怪上身这事,哪里来得及看顾萧景琰?
萧景琰一边听他们夸夸其谈,一边摸着桌子上的瓜子,多听几句实在听不下去,真是越说越离谱了。
他悻悻地皱了皱鼻子,嘟囔着:“这都什么跟什么…要我说,如果真的被妖怪上身了,这头一个看见的小厮就跑不了,就该生吞了!”
萧景琰低声叨叨,手上还去摸桌上的茶杯,正摸着一个,以为是自己的,拿过来就喝了干净,放下杯子的瞬间,抬眼却正撞进坐在自己对面的那位公子意味不明的眼神里。
他从未在金陵城中见过这样的一个人。
穿着件素雅的白袍子,细看之下竟有暗纹再上,宽袖之上纹几杆墨竹,栩栩如生,与其说是绣工,倒不如说是画工。这位公子指间还握一柄折扇,看材质倒像是檀木的,扇坠乃是一块剔透玉石,怕是贵重之极。
这样一位看上去便觉是簪缨之族的公子,偏生坐在这市井茶棚里,画面实在格格不入极了。
萧景琰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那公子也不移开眼,反而越发大胆地盯着自己的脸看。萧景琰被看得不甚舒服,伸手抹了几把自己脏兮兮的脸蛋,将这污泥全擦了干净,又低下了头。
那公子的神色倒起了变化,只见他眉头一扬,几分了然神色,眼神里分明写着“我已知道你是谁”的情绪,正欲起身,开口说话——
萧景琰心里当下只有一个反应:必须叫他住嘴!
说时迟那时快,那公子的嘴才刚刚张开,萧景琰手里紧紧攥着的那把瓜子顺势就抡了过去,只见空中飞起一团黑色的物什,方才下一秒,就全落在了对面那位公子的嘴里。
眼见如此,萧景琰忙将头顶斗笠一拉挡住自己的脸,整个人一缩,径直就缩在了木桌子底下,不见了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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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真的七少爷是不会知道这位被自己塞了瓜子的公子是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