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靖】短歌难长(完)

旧文集合重发,全文1w4,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写了什么系列。



短歌难长

——[About蔺晨×萧景琰]

——[From柳逐卿]

 

 

一.

这一夜对于萧景琰而言确乎是格外难熬的。

他的伤尽管在身上遍布,纵横不一,却也并不严重,只是额头烧得滚烫如火,唇边常有呓语,并不清明的神思,哪怕睫羽早已颤抖了数百回,却是依旧没有醒来的迹象。

军医来来回回进了帅帐几回,都只摇摇头叹息一声,然再躬着身子退了出去。

近乎是洪水般的绝望无声地填满了这偌大帅帐,冲进了在场的每一个心头,来回呼啸,撕扯啃咬,血肉模糊,痛觉都迟钝。

列战英凑近了萧景琰,那紧紧拧着眉头,嘴唇苍白而干涩的人,口中迟缓又沉重地挤出了只言片语。

列战英听闻萧景琰一声声喊着“母妃”,每一句却都像是沥尽了浑身的全部力气,叫上一句都稍尤困难。

萧景琰却不依不饶,嗓子早已嘶哑地如同两把粗粝的锉刀,从喉咙里漏上来的难辨清明的名字中,列战英还听见了一个非常遥远的名讳。

小殊…小殊……

萧景琰犹怕是在梦中,也依旧惦念着那一位早已魂断太多年岁的昔日故人。

闻得边关寒风呼啸,吹动帘帐,列战英抬手为萧景琰换过额头上已经变得温热的布巾,恍然之间听闻外头吵嚷。

夜其实早已深了,殊不知在这般境况之下,还会有何人明目张胆地入大梁军营。

列战英嘱咐账内两个士兵好好看顾萧景琰,掀了帘帐出去了。

被两个小兵拦截在营地外的,是一个江湖人。

浓黑的夜里,他穿了一身纯白如雪的袍子,只是外头罩了抵御风沙的斗篷,使得他的脸都隐匿在其中。借着月色,列战英只能依稀分辨那人些许容颜,看不出太多轮廓。

几番盘查,虽然排除了这位不速之客不是大渝之人的嫌疑,列战英却也还是再三拦阻了他几次要步入主帅营帐的脚步。

边关的冷风就这么森森地吹着,夹带着黄沙颗粒刮在脸上就如同刀割一般刺痛。月亮只剩下了乳白色的一片,孤零零地就独个儿吊在天幕一角,凄清又孤寂,莫要提星子,就连一朵为它而动的云丝儿都不见得有。

列战英把人拦在了帘帐外,若再踏进一步,就真的将此刻伤重病弱的萧景琰暴露在外了。

蔺晨掀开了头上罩着的斗篷,搓了搓手将两手揣入袍袖之中,半分慵懒半分不耐地提了提肩上挎着的沉甸甸的木箱子,歪着脑袋斜睨着浓黑夜色,才道:“你若不想让你家王爷病死,就尽管在这里拦着我。反正儿你们那些军医也是个不顶事的。”蔺晨一张嘴自来是咄咄逼人,从不给人留余地的。列战英闻他此言,心中略有移动,却依旧踌躇。

“得。”蔺晨也不等他再三考虑,抬手将斗篷又盖到自己头上,往后退几步正是要走的模样,“你就等着明后天的,给你家王爷收尸吧!”

最后列战英还是将蔺晨领到了萧景琰床前,彼时萧景琰面色苍白,唇上颜色几欲混合成脸色,蔺晨看上一眼,就是一番“此人无药可医”的感叹。继而才舍得解开身上那一袭斗篷,打开他那宝贝似的的木箱子,端端正正地坐了下来,尽他本行开始望闻问切。

起先列战英还觉得这只是个赤脚大夫,没三四两能耐,指不定误打误撞到了此地,插诨打科来骗点钱也未可知。却见蔺晨无论神情手法都格外纯熟,更莫要再提他那木箱子里装着的叫列战英眼花缭乱的器具。

摸了摸鼻子,终于悬下一颗心的列战英带了帐内剩下的两个士兵,走到了营帐外。

蔺晨望着桌上燃着的一盏快要流尽一生眼泪的蜡烛,倏忽之间听得萧景琰一声呢喃。

小殊。

很轻很浅又很淡,跌碎撕破在了夜晚太过分的静谧之中。

蔺晨瞥他一眼,嘴上嘀咕了一句“无药可救”,指尖微悬,终于落下一针。

萧景琰自觉做了一个太过冗长的梦,将他一生的悲欢离合都演绎尽了方才觉醒。

眼皮尚且沉重,就连掀开一寸都太过艰难,但萧景琰还是强硬地撑开了眼睑。于微光迷蒙与黑暗丛生之中,他看见了一张模糊不晰,独余轮廓的面庞。

是陌生的,但却有着陌生的安定感。

接着萧景琰听到那人的声音,从他薄薄的两片嘴唇里跃然而出的,是潇洒不羁的语气,落拓恣意的口吻。

只是后来睡意与困乏滋味扑面而来,犹如涨潮的海水,密密麻麻地吞没了一切,也同样将之淹没。萧景琰昏沉沉地睡去,闭上双眼的时刻,自那缝隙之中,却依旧无法窥探到那人的眉眼,分毫。

后来的日子里,萧景琰或是清醒,或是沉睡,多多少少却也还是后者占上风。起先他极为好奇地妄图窥视到蔺晨的容颜,久而久之这个念头也就被扼死在了他的心底。萧景琰总是迷迷糊糊的,视线业已是迷蒙的,就连神思,也多是恍惚。

蔺晨在他的印象里,只有一头披散的长发和一身纯净如山中落雪的白衣,再无其他。哦,对了,萧景琰还记得一物,正是在蔺晨耳廓上散发出细微银光的饰品。

列战英并不知蔺晨每一日在营帐之中数个时辰都是在做什么,但当他每每带着极不耐的表情掀开帘子出来,扬了扬下巴示意他们进去看看。尽管蔺晨的嘴上总是唠叨抱怨着“麻烦死了”,但时日一长,列战英也就日渐习惯了他的语气与口吻,多不放在心上。

至后,萧景琰终于不再每日被昏睡所掠夺神思,被困倦束缚全身之时,蔺晨却不愿正面见他了。

他横亘了一张屏风在二人中间,以悬丝诊脉为他把脉,萧景琰每每想要透过屏风去望他一眼时,蔺晨总是操重了语气,说他麻烦多事。

日子也就这么过去了,自那一日大渝主将的头颅被萧景琰寒锋斩落之后,也未再来犯。

虽是皇子,但身为武人的萧景琰身体底子本就极好,不过寥寥几日便能下地行走。蔺晨虽在营中,却总能不让萧景琰捕捉到他出现过的踪迹。

萧景琰是想谢他的,却没料到蔺晨这般躲藏着他,就连名讳都不曾相告知于他。

最后萧景琰便作罢了这一切念头,安安静静地养伤,也不欲再从那细纱屏风之后辨析蔺晨的容颜,也不再在这偌大军营之中,刻意与他相逢。

蔺晨记得他好似就与萧景琰说过一句话。

——行了,没死就好。

——多谢…先生……

最是萍水相逢的相遇,最为平淡无常的对话,他知道萧景琰的名字,萧景琰却连自己是什么模样都不知道。说来,真的有些不公了。

可世间又哪有事事都能公平的道理。

你问最后的结局是什么,这不是很简单吗。

蔺晨走的那一天,是个天清气朗的夜,他走得无声无息,就如同他来的时候那般悄无声息。敛尽了一切痕迹,他一身白衣孤绝,踏上黄沙,策马而去,月下清影,不过模糊轮廓。

这是萧景琰最后追出去的时候看到的情景。

他最终还是没能清晰地看到蔺晨的面目,最后映入他眼底的只是他再不回头的孤傲身影,落在柔和月光之下,隐匿在漫漫黄沙之中。边关的寒风冷冽地吹刮萧景琰的皮肤,身后披风猎猎作响,再没有任何声响。

萧景琰眼中最后的背影,终究成了茫茫然一片空白虚无,只剩下孤风吹动砂砾,飘荡在不知名的遥远到只剩下遥远的远方。

 

 

二.

笔尖黑墨凝成一点,落在纸上,污了一片。

萧景琰蓦然回神,对上梅长苏略有不解的迷惑眼神。

“无妨。”萧景琰放下手中的毛笔,将那一张已经被染了污垢的纸张揉捏起来小心翼翼地按在手心里,不叫墨汁沾染上皮肤。

竟也不知怎地,连这年岁长久已经不再清晰的往事都能提上心头了。萧景琰心不在焉地将手中的纸张捏成一个小团,抬手搁在了小几边上。

一忍再忍,却终究还是按捺不住心底里那沸腾而起的疑问。

“苏先生那位挚友……?”萧景琰谨慎地斟酌了言辞,甫一开口的开门见山让他稍将一愣,一咬牙却是硬着头皮说了下去,“是何许人也?”

梅长苏好似了然蔺晨与萧景琰那一段看似潇洒不羁的前尘往事,却也浑然不觉,总之萧景琰暂且无法从他沉静的双眸之中窥得有用的信息。梅长苏将手中的笔搁回砚台,信手拿过手边小杯浅饮一口,笑问他:“殿下与他相识?”

“……似一故人。”

萧景琰最后还是选择了用“故人”这似近非远,模棱两可的词语形容他与蔺晨的关系。

梅长苏只简单地向着萧景琰述说了蔺晨的身份,话未说完,只听着院落里高声一句“飞流”,梅长苏的话语就停顿在此地。

彼时萧景琰尚且懵然,蔺晨就已经掀了衣袍走进来。他看到萧景琰,却又像并没有看到他,走至梅长苏身边,倒了一杯热茶暖身,才施施然坐下,朝着萧景琰望去。

萧景琰的记忆里是没有蔺晨这个人的面貌的,但是他记得蔺晨的音色。

金陵三四月的天,尚且暖人,蔺晨只着了一件湛蓝色的袍子,倒也是衬得光风霁月,芝兰玉树的。

萧景琰就坐在他对面,垂了眼忽然望过去,蔺晨的眉眼他是陌生的,但是他记得那一枚他耳廓上的银饰。虽然很小,但是萧景琰一眼就捕捉得到,并且与当年不清不楚的记忆联结在了一起。他的心中升腾起一种奇妙情感,望着面前人的容颜,想言却忽又不再敢言。

他记起了那年月下清绝冷傲,只身远走的身影,一人一马,皓月黄沙,委实太遥远了。

这位就是靖王殿下吧。蔺晨端着冒着热气的茶水笑看他,倒是个相熟的模样。

萧景琰抬眼,万千情怀全都凝聚在了舌尖唇边,呼之欲出,他却生生咽了下去。轻轻颔首,蔺晨听萧景琰淡淡地说了一句,蔺先生。

是了,他二人本就是天涯与海角的两厢陌路人,太过遥远的往昔,如何再提上嘴边叙一遍。

蔺晨的加入让这氛围变得多少有些活跃,萧景琰此刻缄默不言,只是默然注视着面前人,偶有与他目光相接的片刻,他还未别过眼去,蔺晨倒已经不着痕迹地移开了视线,唇边始终一抹温温润润的笑容。

萧景琰忽然觉得,这笑意他是见过的。只不过记忆缘由委实太过长久,时光都已远徙数载,哪里还能够叫他将当年情状记得一清二楚,黑白分明。

他最后映在眼底,至今依稀记得的,也不过是蔺晨的背影而已。

这么孤寂又这么渺小,漏夜离开的蔺晨,成了萧景琰灰白回忆中唯一带有色彩的轮廓。

由着梅长苏介绍,一来二往的,萧景琰与蔺晨倒算是真的相识了。

蔺晨看萧景琰的眼中总是有三四分故人之意的,只是可能是他掩饰太好,也可能是萧景琰一直心不在焉,了而忽视了这份情谊。蔺晨也只是笑笑,未曾放在心上。

反正本来那一年的相遇,就阴差阳错,如天命定。

说起帝京金陵四月间有何好去处,蔺晨眼角眉梢都仿若带着笑,问他们何故不去赏花饮酒。梅长苏畏寒,如今天稍添暖,他也不用时时拥炉围裘,便也应了。然后蔺晨的双眼就落在了萧景琰的脸上,方巧他也正用那双眼细细瞧着他,二人目光相碰,这一回谁也没有率先收回。

“靖王殿下意下如何?”

萧景琰心中早已应了,只不过如今才慢慢吐出二字来答他,只说一句“也好。”

 

酒暖花深,人间四月,似是最为风情。

梅长苏并不喝酒,只剩下蔺晨与萧景琰对饮。蔺晨酒量极好,一坛酒见了底依旧眼眸清明神智清晰,半卧在了地上,盯着一支横亘出来的花枝瞧。

萧景琰手上的酒碟中依旧盛满了澄清液体,他一点点饮着,火热辛辣的刺激性味道在他口中膨胀开,滴落进肚中。

蔺晨隔花看萧景琰,萧景琰正在花枝那一头,横出的那一段界限细瘦又渺小,仅仅一步之遥,只是他们谁也没有迈动过脚步越过进入到对方的区域。

如今真要算起来,可尚且为初相识。

蔺晨伸出自己的手,冲着萧景琰扬了扬下巴,示意他顺手为自己倒杯酒。萧景琰看他一眼,并无言语,拿过一旁酒坛淋淋漓漓地为倒了满杯。蔺晨并不急着收回手去,稍稍支起身子,终于跨越了那一条无形的线,坐到了萧景琰的对面。

这般距离的两两相望,蔺晨并不是第一次了,尽管那一次他面对的是萧景琰苍白病态的脸,而非如今眸光潋滟的眼。萧景琰尚是初次与他挨得这般近,尽管心中确乎了然了与蔺晨并非初见。

蔺晨的酒碟轻轻地往萧景琰手中的一磕,猝然跃出清脆的音节响动在二人耳边。

仰头喝下,酒是暖的,花是香的。

萧景琰也并非那些成天价养在宫城、大院里的多有些矫揉造作的皇室子弟与世家少爷。习惯了疆场戎马,铁血刀刃的萧景琰骨子里也有自己的一派风流不羁。他豪气地一抬手,将酒灌下,湿淋淋地落了一脸,便抬袖擦去,叹上一声,好酒!

彼此不曾多言,单凭喝过这杯酒,就算做了朋友了。

蔺晨依旧慵懒地卧在花枝底下,鼻尖萦绕的是酒的香气与甜气,混合在头顶花瓣凝落下的香气之中,飘飘然然地谢在了澄净的空气之中。蔺晨抬手正欲折下面前这朵娇艳的花朵来,而当指尖触碰到那片柔嫩花瓣,他却又已作罢。蔺晨将手缩回了衣袖,换了一个舒适的姿势卧着,耳边是细软的草根,一点点搔弄着他的耳侧额角,只消一个侧眸,就能望尽萧景琰。

萧景琰也抬头看这天,郊外的天际好似更比城中清澈透明,无论是堆积重叠的云块或是从中穿透照射下来的阳光,都有曼妙情怀。

我与先生,往昔可曾见过。

蔺晨笑笑,答他一句,或许。

这是一个留白的答案,需要萧景琰自己着手描摹。他正襟危坐在那里,蔺晨却已换了不知多少个姿势,懒怠得像是一只慵慵的猫,不肯挪动半步。萧景琰的心情倏忽之间就好了,就好像一切郁结的心情与挡在眼前的阴翳被一阵没来由地清风吹散了,连半点痕迹都没有残留下来。

那今日之后,可就算作故交了。

萧景琰望着蔺晨的笑容,也跟着提了提嘴角。

彼时那花枝底下卧着的男人,半分面容被绯红花朵与翠绿草叶遮挡,尚且只能看出半张侧脸,蔺晨笑容未灭,只是更为恣意。

这是自然。

随后给了萧景琰这样的回答。

 

 

三.

萧景琰参与了夺嫡,早在之前。

实则说起来这事就算他不亲自来告诉自己,蔺晨也早就是猜测到了的。梅长苏是何许人也他萧景琰不清楚,自己还会不清楚吗。只不过遂了他的愿,帮他哄骗糊弄着这位耿直不阿的儿时挚友罢了。

萧景琰依旧是正襟危坐的模样,低眉敛目,神情没来由得严肃。桌上的烛火燎燎地烘烤着他的脸,蔺晨坐在不远处遥遥瞧了他,心道如今的萧景琰与那茶壶之中放久了时日之后酽酽的茶水似的,分明与那一日与他花下对酒的,不是同一人。

一个太清澈,清澈至什么都干净无垢,而一个分明清澈却生了些褶皱,似如波纹。

蔺晨扭脸看一眼窗外,正是风清月白的好天气。

这样好的天气对着自己谈论这些国家大事的,蔺晨并没有这么好的耐性听着。他独自起身悄悄往门外去了,踱步在院内,却也不去寻飞流嬉戏玩闹,只长身玉立于那庭院中央,仰了脸,默然望月。

萧景琰不知是何时出来的,蔺晨确也没有发觉。

蔺先生。那人遥遥地就叫了他一声,声音不急不缓,不沉不浮,不轻不重的,如同沉浮入湖海之中的一片羽毛,轻轻飘飘,毫无实质。蔺晨一时之间居然也听不出他的喜怒了。

于是他回头看过来,笑嘻嘻地叫了他一声。

景琰。

蔺晨的语气分明平淡,像是天上月,纯白到几乎透明的色彩。萧景琰抬头看看月,又低头看看蔺晨,忽然也笑了一声,轻轻地叫了他。

蔺晨。

被叫了名字的蔺晨就这样立在原地,静静地凝视着萧景琰,静静地说着:“都说互相叫了名字的朋友,日后可是要做得老友的,且是那种哪怕风雪交加,也可伴一火炉,共酌一杯烈酒的老友。”

这像是江湖人不成文的规矩与约定,或许也只能江湖人兑现得多。奈何萧景琰此刻并无多想其身份,哪怕宫墙之人也好,江湖之人也罢,君子之交而已,自然兑诺。

萧景琰踱步到蔺晨身边,与他并肩,也跟着抬起了头。无风无雨的夜空很是清朗,几点闪亮星子,殊不知何时,会落在何人的眼睛里。

无声无息之中,蔺晨觉得自己好像能够读懂萧景琰了。读懂他眼底深藏着的情绪,肩上扛着的担子以及,埋葬在心底的执念与信仰。只是这么一瞬,那人往自己身边一站,还未曾多说只言片语,他就这么自作主张地懂了。

其实真要说起来,这苍苍茫茫偌大世间,真要寻一与自己心意相通之人,尚且如同海底捞针,水中捉月,从来都是扭捏戏文里唱得那般痴痴缠缠,绵绵乱乱的。真搁到了自己的生活之中,无过再添上一句憧憬,几句向往的言辞,也再没有了后文。

其实心意相通,若真说起来,倒也有些风花雪月的感觉了。

毕竟从来风月,都被冠以缠绵悱恻的前缀。

蔺晨知道,萧景琰也不会不知道,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在装不知道。

后来也不知道是谁,先提起了琅琊山,蔺晨就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地讲着,讲着春来的翠绿,夏至的苍翠,秋抵的火红,以及冬临的白茫。他只是这样站在那里,站在萧景琰的身边,一直讲着,直到那一轮月盘终于都被密密麻麻的厚实云块阻挡住了,打更的声音从墙外恰好落进墙里,他这才静默了双唇。

真好啊。萧景琰看着他,微笑着感叹,若是可以,倒真想去亲眼看上一看。

人生这么长,总会有机会的。

蔺晨的回答乍听之下好像玄虚神乎,像是藏书阁里某一本厚厚的,落满了时光尘灰的古籍,上头密密麻麻的豆大的字眼,他所说的只是其中平淡的一句而已。

这之后是一阵更加长久的沉默,他们并不再看了无痕迹的月亮,也并不能看彼此,只是一个望着院落中一棵黑暗里的树出神,一个望着空洞洞黑漆漆的门发愣,彼此再也无言,这距离像极了陌路人才有的距离。

更深露重,早已过了宵禁。

蔺晨提醒他,你该回去了。

萧景琰这才回神,收纳回自己的目光,抬头望了一眼天空。原本浓墨般的天已经黑得发蓝了,好像有一双深邃又危险的眼,在某个不为人知的隐蔽角落盯着他瞧。

好,我回去了。萧景琰匆匆而来,也同样匆匆而去。他不走正门,哪怕是这渺无人烟的夜里也不。萧景琰折回他来时的那个密道,蔺晨也跟着他亦步亦趋地走进去,一个在门里,一个在门外,忽然双方都停住了脚步。

改日再会。蔺晨笑着与他告别。

萧景琰似有踌躇,直至书柜慢慢移动快要合拢至密不可分,他终于于那最后一片空隙之中,轻轻地回应了他。

改日再会。

萧景琰走后,蔺晨慢慢踱回了自己的房间。关上门,放下窗,将这浓重寒冷的夜色与夜风都阻隔在室外,他慢慢地坐了下来。

地上是一件黑色的斗篷,蔺晨的手指慢慢摩挲上去,触手生软的质感,用了上好的布料。他一点点将斗篷捏紧在了手心里,仿佛能够感受到那一年的边关冷风,那一年的粗粝砂砾,从他的脸庞耳侧飘飞出去的触感,像是贴脸而过的寒刃利箭,是他此生纵难忘的回忆。

 

后来呢,说过“改日再会”的人一直没有等到当初许诺的改日。

蔺晨的日子一如往常过得轻松自在,他或可与飞流玩闹嬉戏,与梅长苏品茶对弈,或是在这偌大的金陵城里来回溜达,偶尔还会朝着皇城的方向,望着那碧瓦飞甍的建筑,心中五味杂陈,不知该叹该念,该喜该悲。

蔺晨有时候也还会想想,那一日自己说出的看似玩笑看似真心的话。都说君子之交淡如水,如今这般你来我往,互不关照的样子,倒真真的淡如水了。

他舀了杯白水喝下,寡淡寡淡的味道,什么气味都没有,从舌尖冲入身体的只剩下冰冷。

蔺晨越发不懂怎么萧景琰就喜欢喝白水了,但直到最后,他也没有开口询问过他,一直将此放于心底,最后沉湎入金陵的黄昏夕阳,渲染上美不胜收却分外凄艳的色泽。

好像那一日他独自策马而去的,月下的黄沙。

这之后又如许天,萧景琰派人递了一封信给他。笔力遒劲,笔画硬朗,一如萧景琰本人。上头也就寥寥地写了些琐碎杂事,蔺晨难得仔仔细细字字句句地看了个到底。信笺的末尾,萧景琰提及了那一日也不知是有心还是信口随意而说的愿望,他说想去琅琊山,不知有无这个荣幸能够让蔺晨引他前往。

蔺晨没有给他回信,他提笔又放下,墨迹糟蹋了好几张纸,梅长苏都劝他不要再浪费纸张与好墨了,他这才作罢,将那如许被他糟蹋的纸都揉成一团,隔着灼灼的火焰,就此处理掉了。

最后他想了想,萧景琰的这个请求,他最好还是亲口告知于他为好。

说不定他原本的不愿意,等见了萧景琰一面之后,等自己的目光再次与他的眉梢眼角相撞之后,就会兀然地转变成了愿意。

 

 

四.

这一日是个清朗的天,萧景琰终于入主东宫,成为大梁唯一的太子殿下。

直到这一日,蔺晨也再没逢着他。

整个金陵城都在讨论新的太子殿下,顺便瞻顾大梁的前景,议论纷纷,满心欢喜。蔺晨从嘈杂的人群之中走过,他逆行于人流,背对着身后那太过宏伟与高大的朱墙宫楼,一步一步越走越远。

整个行走的过程蔺晨都很安静与从容,他的每一步都走的稳稳平平,踏踏实实。但是蔺晨明白,他的心中此刻吹刮起的大风,正是那一年夜里,他闇夜策马而行,孤绝地刮在他脸畔的,与他逆向的狂风。

萧景琰的信笺寄出去,而从无回响,就像跌进了深不可测的海洋之中,也或许是被迁徙的候鸟衔走去往了一个对于他们都太过遥远的地方。

蔺晨是收到了信的,看完之后又妥帖地收回了信封里,与当初的第一封信一起,压叠在了只有他才明白清楚的角落里,封存了岁华流转。

他在这烛影深深的宫墙之中,像是被囚困进了华美高贵金丝笼里的美丽鸟雀,而他此身犹在江湖,然若风清月白之下平静江面上的舟一筏。

任凭何人来看,这都是天上地下,云块尘泥的区别。

只不过在那么偶然的一夜,这一只还未被捉进华丽鸟笼的鸟雀,它尚且饱经风雨,双翼染灰,在那么一刻之间倏忽就折断了翅膀跌落在了那江面上缓缓划过的舟筏之上而已。最寡淡不过,最萍水相逢的相遇,根本毫无曼妙美丽可言。

又过了些日子吧,萧景琰的信笺终于断掉了。

就像是断了牵引的线的纸鸢,在微风中摇摇晃晃飘飘荡荡,最后不知道跌落到了哪个角落,天际也不会有它先前存在的痕迹,一片成空。

恍若一梦乍醒,火炉上的水尚未沸腾,白纸上的墨迹尚未干涸,天来欲雪,正是黄昏。

蔺晨半个身子还拥在厚实的棉被之中,他半支起身子,雪白的亵衣披挂在身上,凝了神望着昏黄斑驳的天空,良久良久终于一点点落下雪星子来,越来越多,越来越繁密,终于把他眺望的视线挡了个结结实实。

披衣起身,蔺晨终于写了回信给萧景琰,但回的却是当初的第一封信,关乎去往琅琊山否的信。

却也不知经历了这么些年月岁华,萧景琰心中的这个念头,是否犹存。

信在这个昏黑落雪的傍晚寄出去了,回信是第二日天刚蒙蒙亮,雪刚停了半个时辰的时候收到的。

萧景琰字迹依然,端端正正晶亮的字体就一个个排列在薄薄一张纸上,背后还透了墨迹,一股墨香飘荡。蔺晨将信看了三遍,如同往日的习惯一样收入了信封,安放在原地。

他又不曾于他回信了,他和萧景琰一年仅有这么几次的联系,又生生断了。

停了的雪又纷纷扬扬落了起来,蔺晨起身关了窗,烫了一壶酒喝,猝然之间想起了已然时过境迁的那一日春光。

太远了吧。蔺晨捏紧了手中滚烫的酒杯,任着烫手的温度一点点在手心底下蔓延,最后泛滥到了四肢百骸,热辣辣地烧了起来,烧至半道,又猝然熄灭了。

他慢吞吞地咽着酒,也慢吞吞地想着,想不出一个很好的比喻。

这大概是那一筏小舟终于越行越远,追不上漂流而去的速度的鸟儿,扑棱着它美丽的翅膀,终于选择走了回头路,乖乖地飞回了属于它的,这世间最华贵漂亮的鸟笼里。

 

蔺晨就这么不知天地为何物地醉倒在了这下雪的清晨。

萧景琰醉在雪停天冷的深夜。

他点了一盏孤灯,偌大的房内只有这么豆大一点火光,影影绰绰地照耀着桌面上的棋盘残局。当酒杯倾斜,酒液倾洒,不胜酒力的萧景琰的身体最后还是扑在了满盘皆输的棋局之上,撒乱了全部的黑子白子,滚落在地上的,也不知道是谁最后的将军。

灯里那短暂明灭忽闪的烛光,最后还是谢了,一滴眼泪都没有留下。

失去了全部光泽的房内,静悄悄渺无人烟,月光也透不进来。

不对,差点忘了。

今夜,是没有月亮出来的。

萧景琰的睫羽微微颤动,于无边的黑暗之中睁开了双眼。他眼眶干涩,触目只有一片凝黑,像极了蔺晨那封信上落款的颜色,黑的发亮,黑得无力,黑得叫人绝望。

那一年的皓月黄沙,终究还是太遥远了。当他猛然之间想起的时候,脑海中漂泊流浪的,竟然依旧是蔺晨白衣决然的身影。那身影无依无靠,天地之间孤苦伶仃一个,偏就这样,说散,也散尽了。

其实萧景琰也的确能够理解,蔺晨这不着痕迹的疏离与淡漠是为了什么。说来也不就是为了照拂自己不被那些窥视着的双眼捉去些拙劣把柄加以弹劾罢了。

只不过将一个人终于当成挂心的至极放入心里的时候,多少会存在有不同朋友的感情才是。

萧景琰慢慢把身体从凌乱的棋盘上支起来,弯下腰一点点用指尖捻起被他的衣袖扫落在地的棋子,黑的白的,纵横凌乱不一。萧景琰不点灯,伸长了手臂摩挲着冰冷的地面,一颗一颗地捡起散乱的棋子,每当触碰到坚如石头一般的棋子,他就拿过来然后揽入掌心,直到沉甸甸地拿了一把,才舍得放回棋盘上。

如果再有机会与蔺晨相见,他一定要与他大醉一场。

毕竟当初也曾是他操着信誓旦旦的语气,说着“人生这么长,总会有机会的。”这样夸大其词的大话。

但可惜,人生漫漫长长这么多年,别离太多,欢聚太少。

所以若真的有一日,能够再次相见,萧景琰什么都不会说,只与蔺晨喝酒,一杯一杯地喝,哪怕酩酊大醉,哪怕不省人事。

——相逢莫厌醉金杯,别离多,欢会少。

就是不知道,蔺晨喜欢喝什么酒。

萧景琰用手支着自己的下颚,孤坐在那里,漫无目的地思考着。

当然最后也没有什么答案,他想到最后,觉得,还是日后等真的能有机会见面了,再说吧。也可能就怕见了面,两个人默默无言,一句话都说不出,就如同多年之前的初见一样。

多少有些孤寂吧,茫茫人海,周遭人来人去,能称得上知己的,真的太少太少了。

萧景琰的确如他所想的,在“有朝一日”见到了蔺晨,那一日是他大婚的日子,举国欢庆,热热闹闹又凄凄清清的。

那时候他一袭红衣,骑坐在高头大马之上,从中书令柳澄家里迎了他的太子妃出来,身后红妆十里,再华美再繁华不过的景致,就这么一路往东宫而去。街道两边密密麻麻站满了人,平头百姓陌生不一的脸,萧景琰不能一一看过,哪怕看过都只觉得模糊。

唯独蔺晨的脸,这么深刻,这么熟稔,就像是心中早已存下了他的肖像画,虽然蒙尘,虽然泛黄,痕迹轮廓依然。

萧景琰忽然就不知道该要摆出什么表情来面对他了,蔺晨先笑了。

他就站在人群之中,穿着第一次相逢那日的白袍子,冲着他拱拱手,一连三声的“恭喜”,破碎在了刺耳嘈杂的吹拉弹唱之中。萧景琰分明就半句也没听见,心突突地疼了起来,却硬要强颜欢笑,然后谢过他的恭喜,由着胯下的马匹踏过道路,载着他心不所向的身躯越走越远了。

只是灵魂,却好像还依旧流浪在那清水碧月的江面上,追逐那一筏潇洒自在的舟。

蔺晨依旧静默地站在那里,望着那火红灼眼的背影,那一匹洁白的马驹离开自己的视线往着金碧辉煌的皇宫去的时候,他觉得心底里是尘土飞扬,漫漫黄沙,除了荒芜萎败的颜色与光景,再没剩下其他了。

大概当年黄沙孤月,冷风严寒,萧景琰看到自己离去之际的背影,心中情状,也是如此了。

蔺晨伸手揽过站在一旁东张西望的飞流的肩膀,笑嘻嘻地拨开人群,口中念着“走,陪蔺晨哥哥喝酒去!”越行越远,是与萧景琰就此背道的方向。

——相逢莫厌醉金杯,别离多,欢会少。

 

 

五.

皇七子萧景琰,终于登上了大梁皇帝的宝座,改朝换代,历史轮转,又是新的篇章。

辗转待了太多年的金陵,一朝之下离开,蔺晨还多少有些不太习惯。他精心地收拾着他并不多的行囊,除却衣物,那几封薄薄的信笺就是最后。蔺晨将信笺从那个隐蔽的夹缝里翻出来的时候,上头已经积灰了,他抬手拂去,轻轻吹散尘埃,任其落在空气里。

距离最后一封信多少年了,蔺晨不记得了。

距离那年的边关初逢多少年了,蔺晨更是不记得了。

他唯一记得是,今日是他要走的日子。他终究要回到属于他的江湖中去,回到那风清月白的平静江面上去,做回他不羁自由的舟筏。

轻轻巧巧的旧行囊系上了马,从马厩里牵出那一匹与他一起颠簸在边关黄沙中的马,蔺晨一摇一晃地从后门出去,一路行走,一路离开皇城越来越远,终于到了城门。

他回头看一眼,正是日暮,暖黄的光混在赤红的影里面,投射到城门口上偌大的“金陵”二字。

一瞬好像回到当年刚刚来到此地的那一刻,也是一个黄昏,也是这样的光影,就像梦一样。

蔺晨就坐在马上远远看一眼,嘴里依旧念着当日那一句“人生这么长,总会有机会的。”,一夹马肚子,尘土飞扬,绝尘而去,不再回头。

这条路他来的时候走的太慢,走的时候不能够再这么缓慢了。蔺晨心中再明白不过,若是太慢,太慢,待那人的脚步终于追上来的时候,舟筏的线就会被牢牢的牵住了,他就真的不能回头了。

黄昏的风醉醺醺的,像是酒一样落了蔺晨一脸,他自觉好像醉了。

萧景琰的人生之中可以没有他,时光长了,他就会连初逢的场景也忘了,再长久一点,他的梦也终于不会有自己来回徘徊了。

这样挺好的,不是吗。有些人,这辈子就注定是这样的结局,像是命盘定下的,谁也改不得。

若非要去争一朝夕长短,到最后,却还不过是来世的麻烦了。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萧景琰步履匆匆地追赶到城门口的时候,蔺晨的身影终于与当年孤月黄沙的他,重叠了。

彼时有月,如今是暮。

彼时有沙,如今存风。

彼时是马,如今也还是马。

彼时的他,如今终究还是和彼时一样,毫无牵念,义无反顾,连回眸都不肯吝啬一个地走了。

那风中白衣清影,就像是当年黄沙之中的白衣清影。

萧景琰霎时之间就明白了,这么些年下来,蔺晨始终没变,他的孤绝依旧孤绝,他的清傲也依旧清傲,就连这渺茫的身影,也和当年一模一样,分明没有半分差别。

是自己在时间洪流之中褪去了本真面目。

萧景琰望着远山细缝之中那最后一丁点的亮光全都被敛收尽了,他举目四望,周围空落落的,贫瘠荒凉的土地。胸口的气息好像一点点被抽离出体了,然后无边无际了无尽头的疼痛填埋了那个鲜血淋漓的破洞,淌着滚烫的鲜血,发着要命的痛楚,还漏着风,是蔺晨离去之后留下的风,吹进他的心坎了。

他也孤苦伶仃地站着,像是被老去放逐的旅人,唇边跌不出一句话来挽留他,挽留那个消散如烟的身影。

当年边关月下,他没留他。

是否就注定了如今城门日暮,他也终究留不住他。

——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

萧景琰怅然若失地拖动着沉缓的脚步,一步一步地往城门口走着。长长的一条街,通向远方的皇宫,萧景琰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

耳边跃然而入的是孩童稚嫩软糯的歌声,拍着手,一字一句地念着唱着,旋律与音调都是上佳的动人。萧景琰的脚步挪停了下来,歌声就在此刻戛然骤止,只剩下了空荡荡的晚风逝掠耳际。

“怎生就生生断了这首歌呢?”萧景琰蹲下来,问那唱歌的孩童。

那孩童肉呼呼的脸上笑容满溢,一字一句地回答他:“本来就只有这么短的歌,又如何变长呢?”

他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又一步步地往他的宫城走去,每一步都拖沓到了极致,却无法拖沓这流逝的时光。

萧景琰恍恍惚惚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直到那宫门在身后重重落下,砰然一声砸进了他颤抖的心头,他终于悲从中来,恍然大悟。

短歌难长…短歌难长呵……

这首命定的歌本就只有这么简单的音符与歌词,他却还要妄想与天地一搏,争那朝夕日暮,争那半分长短。

多么愚蠢的人,又多么可悲的人。

萧景琰心中的疼痛终于如同呼啸的洪水彻彻底底淹没了他,蔓延到了每一个角落,每一条血脉里,就连骨血的细缝里,也被这吞天灭地的窒痛之感全数包裹。

他无处可逃,他无处可去了。

萧景琰就觉自己如同失语一般,半个字眼,都再不能从他的唇齿之间跌出。

命数已定,命数业已终结。

 

 

六.

这是蔺晨离开的第几年,萧景琰终于不再记得了。

这是蔺晨第一次离开他的第几年,萧景琰早就不记得很久了。

但其实分明,也就没有过去太久,只不过于他而言,日子的长短,年华的更替,都已经失去了原本的意义。唯独剩下春夏秋冬不停变换,提醒着自己一年年老去罢了。

他刚刚就站在那些花丛中央,满眼枯败萎靡的花朵,一派凄惨清冷的场景。只是这些,都已经无法牵动萧景琰心中联结疼痛的那根弦了。

在前半生中,他已经体味过最深刻,最深切的疼痛了。余生之后,再提别的事情,再提别的的痛感,他都犹如无感。

深秋的天,他从御花园慢慢踱步回到养居殿的时候,已经日暮西山。风冷冷地刮着,他的衣袖也跟着在风中舞动。

橙色红色黄色混杂在一起的颜色,中间掺了一点有些悲哀的灰白。

萧景琰静静地看着,心中尘土飞扬,苍茫一片。

心想着或许到了该喝一杯酒的时节了。

大概这辈子都不能再与蔺晨对坐共饮一杯了,他边走边这样想着,想起了那个“有朝一日”的约定,想起了那个“共游琅琊山”的约定。

啊,太遥远了吧。萧景琰思索着那个此生也无法兑现的承诺,笑了起来。

——相逢莫厌醉金杯,别离多,欢会少。

痴人说梦,梦中如何,梦醒之后,便忘干净才是。

萧景琰不枕黄粱,也不梦南柯。倒不如说,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做过梦了。

他回到寝殿,慢慢坐在了床榻之上,缓缓躺倒了身体,和衣而卧。当萧景琰缓慢沉重地做完了这一切动作之后,他蓦然思及了蔺晨的眉眼。

那人映衬在花枝底下,与他谈笑风生的俊朗眉眼。

事隔经年太久,白驹过隙也不知第几轮。萧景琰静静地躺着,想着那人疏狂恣意的江湖之中,是什么样的颜色;想着那人在某一个安谧的夜晚,望着澄净的月色,会不会也如同自己一样,默然思起了一起赏过的月光,一同喝过的暖酒。

还有这辈子两次轮回,都不能够触碰到的翩飞的衣角与远去的背影。

或许会吧,说不定蔺晨也是一个极为怀旧的人。

沉沉睡去的萧景琰终于做了一个梦。

他太久没做梦,所以一下子就梦见了太多太多的人。这些人中有林殊的脸,与梅长苏的脸交叠重合在了一起,还有霓凰的脸,还有母妃的脸,还有父皇的脸,还有祁王的脸…甚至于还有远在封地的献王的脸,亡故黄泉的誉王的脸…那些曾经出现在他的生命之中的人的脸,他都模模糊糊地梦见过了。

正是在这样的梦中,萧景琰也发现,他终于再不能梦见蔺晨了。

连一丁点模糊不晰的轮廓都梦不见。

萧景琰醒了,睁开了眼,缓缓从床榻上坐了起来,看向窗外。天黑了,他只看到黑洞洞的一团墨,连月光的缝隙都没有。

他该记得,这不是当年,也自然不会有当年的月亮。

萧景琰静静地看着,忽然笑了。

这笑容里一分难断三分必断,一分不舍三分必舍,一分牵念三分释怀。林林总总,全在这一抹笑容里了。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幸好是干的。

萧景琰突然就觉得自己老了。

夜深忽梦少年事,唯梦闲人不梦君。

-终.

 

 

番外-云深雾重小舟远

蔺晨终于能够得偿所愿地乘坐在一筏小舟之上,风清月白的,在平静缓和的江面上,悠悠荡荡地飘了几天。

自他离开金陵,尚且多久,不太清楚,但并不会太久,不过也不短。

他在江湖之中,彻彻底底将那些皇城中事,阻隔掉了。整日里除了躲懒歇息,四处游历玩耍,赏花饮酒吟诗,做尽风雅事之外,的确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了。

于是蔺晨乘了这筏小舟,慢慢悠悠地晃到了江面上来了。

这是什么地界上的什么江,蔺晨不知道。如今是几时几刻,蔺晨也不知道,他只依稀看见月亮慢慢爬上来,确定了这是一个夜晚。

没有系绳的小舟并不知自己要漂流去往何方,蔺晨也没有为自己规划出该有的目的地,他有些随遇而安了,走哪算哪,都当做人生的旅途。

蔺晨望着月亮,想起了萧景琰。

他不得不感慨,他终究还是要想起萧景琰这个人的。

蔺晨半躺在舟筏之上,让目光能够触及天穹之中那抹潋滟却纯白的月光。这是没有星星的夜晚,也没有风,只有月,还有倒影在江面的月影。月影如水,婆娑美丽,叫蔺晨难忘。

身边带了酒,无人对饮独酌一杯也别有情趣,蔺晨照做了。

一杯酒下肚,滚烫的滋味在他的肚里来回翻滚,灼灼地像烧了一把燎原大火。

蔺晨目不转睛地凝望着离他遥远的天幕,目不转睛地盯着白玉盘一样的月亮,抬手再为自己倒上一杯。

曾几何时,他也曾想过要与萧景琰有缘再会的话,好好地坐下来大醉一场。

只是这个想法就和那个“共游琅琊山”的约定一样,无知无觉地,就不能兑现,就变成了绝唱了。

——相逢莫厌醉金杯,别离多,欢会少。

现在可好了,他从萧景琰的朋友、知己,终于用了“渐行渐远渐无书”这样残忍又决绝的方式,把自己划分成了一个遥远的故人。

想着自己接连两次的不辞而别,接连两次的孤绝果断,蔺晨都不免要夸奖自己当年还真是一腔孤勇,狠心至此。

蔺晨笑了一声,伸手出去拨动湖水。一点点散开的涟漪从他的指尖流泻而出,飘然至远方之后却凝结成了原来的模样。月影依旧在原地,没有一点移动的痕迹,小舟动了动,却又好像也还在原地。

他就想起了那一日在梅长苏的宅邸里,两个孤零零的人站在院子里头,无言地望着月亮的事情了。

听起来就像冒冒失失风风火火的年轻人才会做的年轻事。能有这样尚且年轻的回忆留给自己闲来品尝回味,蔺晨也觉得不错。

这夜的云块全都堆积在了一起,很厚很深,密密麻麻地铺满了天空,就是无法接近月亮周围的方寸之地。这样清冷不近人的模样,倒是很像从前的萧景琰。

看吧,他如今回忆起往事的时候,也会忍不住用着从前这样的字眼了。

夜晚的江上,迷迷蒙蒙地就起了一层雾气,白白浓浓的颜色,虚无缭绕地就把蔺晨圈绕在了其中。这有点像他经常做梦时候梦到萧景琰时才有的场景,白气氤氲,雾气纷扰,然后萧景琰就从这些雾翳之后走了出来,叫他一声。

蔺晨。

景琰。

然后蔺晨也会这样回他一句,这是两个人当年就已经落下的约定。

蔺晨大概是喝醉了,他手腕一松,空空如也的酒杯就一下沉入了这深不见底的江水中了,一跃而下,谁也挽留不住的决绝,像是昔年离开萧景琰的,自己的身影。

他只侧头看了一眼,没想着去捞,反正也不会捞得到。于是蔺晨又躺回了舟筏之上。四周静谧,没有风,只有雾气轻轻地覆盖蔓延在他的四周,引他沉湎入太久没有回响过的梦中去了。

估计时至今日,他与萧景琰,就也只能从虚幻缥缈的梦境之中,捕捉到对方一如往昔的容颜与年轻依旧的声线了。

蔺晨喝醉了,就睡去了。

说不定等一梦醒来,他的身上会落满露珠与雾气带来的水渍,凉凉的,冰冰的,就像金陵冬日里时常而下的雪,就像雪中喝下的没有烫过的酒,就像离去之时刮过耳侧的风。

这些东西在蔺晨的记忆里,都是冷的,冰的,没有温度的。

还留有温度的东西,在他的脑海里,再也不会出现在他的身边。

他想了想过去,觉得头疼,便不再多思,只阖眸而眠,依旧飘荡在江面之中。

不知道这一回,这一筏舟,会载着他漂往何处,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入一入那故人的梦。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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