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逐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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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ction14 光华。

那么我们便来说一些格外现实的事情吧。

以小李警官一月的工资，让老李长久地住在ICU是断断不可能的。且不说或许会花光他多年的积蓄，还有可能沦落到四处借钱的狼狈下场。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虽然说出来格外赤裸一些，但毕竟都是现实。

李熏然每个下午三点钟进去ICU探望老李。昔日一个眼神就能吓到自己的父亲此刻如此无力地躺在病床上，维持生命的仅仅只是身旁这台呼吸机。李熏然沉默地坐在病床旁打量着他的父亲，渐渐地，慢慢地，他心头那口气，似乎也就散了。

真的过去了好多年，他那从来意气风发的父亲真的是老了。

李熏然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被口罩阻挡的面容只有不甚粗糙的手感。他怔怔地往那坐了一会儿，恍恍然明白了什么。

可不是吗，自己都是个要奔三的，不再年轻的人了。那么他的父亲，如何还能维持往日的年轻模样，如何还能愤怒地甩过来一记耳光，叫他滚出去。

李熏然苦涩地笑了笑，伸手拿过老李皮肤宛如老树皮一般发皱的手臂，将五指轻轻舒展开，覆盖在自己微微发热的手掌上。

其实李熏然记得，从小到大，他的父亲就没有牵过他的手。

从幼儿园开始他就用那样羡慕的目光望着那些有爸爸接送的孩子们蹦蹦跳跳地离开自己的视线，直到上了小学，他也依然是遥望的那个个体。

后来他长大了，也在从来没有“父亲”这个名词的世界里能够一个人很好得生活。

后来的后来，李熏然甚至都会觉得，自己的生命世界里，从来就没有这个人。他只负责给予自己生命，而余下的，竟全是自己摸爬滚打学会的。你说母亲？说来惭愧，李熏然的记忆里，对于从来该温柔和蔼的母亲，都只是一个虚幻的轮廓，仅此而已。

在这样的前半生里，能够长成如今的性格，李熏然自己都诧异不已。他还记得小李当初和他闲谈，说起彼此的性格，小李说羡慕李熏然，能够每天都这么乐观、向上、开朗。

李熏然只是笑笑，说一句，习惯就好。

是啊，只要能够习惯孤独与寂寞，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是值得畏惧的呢？

 

他沉默地坐了一会儿，耳边只有仪器发出冰冷的声音敲打在李熏然的耳膜上，整个ICU病房呈现出某种诡异的安静。

探视时间过得很快，护士很快就来将他请出去。李熏然也没什么眷恋的，看一眼病床上面容枯槁的父亲，淡淡地退了出去。

老李住院的这段时间，简瑶、薄靳言、小李等等人都来探望过。只是气氛安静又凝重，所有人都只能兜兜转转卖着关子说着那些耳朵都要生茧子的话语。

凌远对于老李的病情格外关注，还特地找了他的主治医生谈过。虽然专攻肝脏外科，但毕竟是一院之长，旁的病症虽然说不上精通，但好歹多多少少都有涉猎，说起来也不算是门外汉，也能提供一些别的意见。

李熏然推开院长办公室的门的时候，正对上林念初的茫然的目光。

他往后退了一步去看门牌上写的方方正正的“院长办公室”五个大字，才确定自己没有走错。只是李熏然没有走进去，他以某种防备性的姿势将身体掩藏在房门后面，投以同样迷惑不解的目光。

凌远仰起头来，见是李熏然，原本拧着的眉头微微一松又很快皱紧，招招手叫他进来。

“这是……？”林念初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李熏然，开口问。

凌远往沙发另一边坐了一点，示意李熏然坐在他旁边，头也不抬地继续看手中的档案，答道：“他不是外人，没事。”

一句话震颤两颗心。

 

林念初要交代的事情都交代了，本想着多留些时间好借机拐弯抹角地说些掏心窝子的话，但她也是个聪明的女人，知晓如今的情况不佳，若是多留在这里不但不会增加凌远的好感还会徒添他的厌恶，便没再多留。

李熏然的余光没忍住跟着林念初起身的身影追了出去，在她合上门的那一瞬间，竟猛地撞进她明亮的双眼里。

一时间两个人都仿佛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了不该属于陌生人的些微敌意。

凌远处理完手里的事情，顺手倒了一杯热水递给李熏然，便又拿着茶几上一叠文件夹走到了办公桌后继续工作。

李熏然近乎乖巧地坐在沙发上望着他忙碌工作的模样，手里拢着那一杯热滚滚的水，烘得掌心一片刺痛。

凌远这模样，不期然地与李熏然深藏在脑海中的，十年前的年轻模样悄然重叠。

很多时候，在晚自习的时候，或是在安静写作业的时候，他也总是这样，安静又乖巧地凝视着凌远奋笔疾书努力学习的模样，牢牢刻印在心底。

这本来只是偶然，而当偶然变作了必然，必然又演变成习惯，感情就该不一样了。

——你有没有过这样一个藏在心里，时不时会拿出来怀念的人？

——哪怕你从来不知道他如今是何模样，哪怕你们从一开始就注定没有结局。

李熏然喝完了滚烫的一杯水，半个身子都暖烘烘地烧着，他又起身，悄无声息地倒了又一杯水，又坐在原来的位置上，又以一模一样的眼神凝视着凌远。

 

办公室里的钟规规矩矩地走着自己的路，转眼时间就过去了泰半。

凌远处理完手头的所有事物抬起头的时候，才恍然想起自己的办公室里还坐了个李熏然。

他如梦初醒地从层层叠叠像山包似的文件堆里取出要给李熏然的那一份，走到他身边，满怀歉意地说：“抱歉抱歉，一忙起来就忘了时间了……”

李熏然只是望着他笑，一直笑，却不说话。

凌远被他笑得有些无措，问他：“你一直盯着我笑又不说话是怎么意思？”

当事人却笑着摇摇头，目光投射到凌远手中的病历上，转开了话题：“我爸的病情怎么样？”

换作医生的身份，凌远当下就应该说出一大串学术性台词来回答李熏然的问题。但他开口的瞬间却顿了顿，最后几番盘桓，只吐出几个字：“不很乐观。”

李熏然当下问出口：“那他会死吗？”

这时候，凌远如果要足够温柔足够体贴一些，或许也应该拿那些被说烂了几百遍的话安慰李熏然，并且把情况说得不那么危险。

只是沉默了一秒，凌远面无表情地答他：“会。”

时间在二人之间仿佛凝固了这么几秒，若非办公室里的钟表转动会有声音，否则就要给人一种时间停止的错觉。

李熏然笑了起来，说：“凌远，你果然还是这样。”

直白不近人情，冷漠不解人意，这就是“凌远”这个个体。

他并不完美，甚至作为恋人，他简直是不及格的。但恰恰因为如此，这才使得“凌远”这个个体变得如此独一无二。无论对于旁人来说他有多少多少的缺点，但终归会是某一人的心中至宝。

 

早晨的雾气被中午升起的太阳拨开后慢慢消融在天边，澄澈的天幕中飘荡着一丝一丝浅白色的烟气，好似被拉成成丝的云层，也好似巨人吐出的烟圈。

凌远的办公室采光极好，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明亮的光线晃得人眼睛都要睁不开。

凌远下意识伸手去挡住落到眼睛里的阳光，李熏然却静静地坐在那里望着那一束耀眼阳光。

“你看。”李熏然朝着太阳射过来的方向指了指。

落在他指尖末端的是这座城市在白日里最繁华喧闹的一面，人来人往，车水马龙，高楼建筑，鳞次栉比，到处都充斥着现代社会冰冷的金属气息和快节奏。

“嗯？”凌远含了一个音节问他，正落在李熏然的耳边。

顺着李熏然的手指望去，仿似能够看见灼目的阳光凝结成一小团明亮的光圈，氤氲在他透明的指尖，好似跃动在指上的光华。

“总会有太阳的，不是吗？”

父亲是这样，你也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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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汤，喝吗？